新晃汞矿冶汞高炉群 李杰1984年摄

撰文/本刊记者 彭雅   供图/万山文物局

20世纪50年代修建的大礼堂 李杰1959年摄

初秋的清晨，位于梵净山东南部的铜仁市万山区在薄雾中醒来。

这里曾被誉为“中国汞都”，338平方公里的辖区内，从秦汉时期就开始演绎惊天动地的朱砂传奇，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发展成为中国最大的汞工业生产基地，还为中国提前偿还国外债务做出了巨大贡献。但自2001年因资源枯竭政策性关闭后，偌大的厂区日渐空旷，昔日的辉煌黯然沉淀。

作为万山汞矿工业遗产博物馆的一名讲解员，29岁的武汉姑娘王兆兆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孤寂。有时候博物馆会因为旅行团的到访而人声鼎沸，更多的时间则是冷清。但只要一开始讲解，她的眼中总会发出熠熠的光芒，因为她诠释着的这片土地集中展现着4项世界之最：最久远的采矿历史、最原始和最先进的汞矿开采和冶炼技术、最罕见的970多公里长的地下采矿坑道、最大的天然朱砂。

“在中国的历史文化和工业文明岁月中，万山汞矿永远有着不可超越的重量。”王兆兆的语气中充满骄傲。

练汞尾气净化实验 樊隆晖1975年摄于净化塔前

梦回秦汉

首先让王兆兆着迷的是，2000多年来汞都人民世代劳作后留下的 “地下长城”——纵横交错近千公里的采矿坑道。这些神秘幽深的矿洞上下数层高低数十米，洞中有洞，千姿百态，每隔数里，便有一宽敞的大厅，洞内气温冬暖夏凉，与地面气候形成强烈反差。

王兆兆说，自秦汉开采朱砂始，各路的淘宝者和冒险家对万山趋之若鹜。

朱砂，在古代既是作为镇宅避邪之珍宝，也是防腐、炼丹的主要原料，其开采、冶炼、使用已有悠久的历史。《史记》上是这样表述的，秦始皇陵“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据考证，秦始皇墓穴中的水银来自辰州，而秦朝时万山隶属辰州，故朱砂在宋代后又称辰砂。《史记·货殖列传》中解密了秦皇陵墓朱砂水银主要流通路径：一个叫“清”的巴蜀寡妇，从乌江进入贵州越过梵净山，在乌江和沅江两大流域结合处的酉阳、铜仁、万山等地采砂炼汞，后来“清”便成了大秦帝国头一号丹砂商人并富可敌国。这里的“巴蜀”并非“清”的籍贯，而是她经营丹砂矿业的范围。当年的巴蜀，其范围把现在贵州省的东北部也囊括其中是显而易见的。所以，秦始皇陵墓中的水银原料有相当的部分是来自贵州万山的丹砂。巴蜀的丹砂和水银，当是跨长江、溯嘉陵江而上，沿米仓道或金牛道越过巴山，经汉水，再通过褒斜道、傥骆道或子午道这些“千里栈道”，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关中。1368年（明初洪武年间），为了把丹砂纳入国家管理，朝廷在大万山设立两个朱砂场局，并招收500余人开采朱砂，拉开了万山规模化开采汞矿的序幕。

“仙人洞、黑硐子与云南梯等古矿洞遗存，历史厚重、景观独特，在全国都具有唯一性，是研究古代经济、科技史不可多得的遗迹，其中黑硐子、云南梯在2006年就被列为全国重点文化保护单位。”王兆兆介绍。

壮观的二坑太平坑机电车拉矿长龙 李杰1972年摄

黑硐子遗址最为古老。据传，从秦汉始，万山最先开采朱砂的地方就是黑硐子，由于开采历史久远，这里的山体早已千疮百孔，现存的黑硐子遗址在一坑东面的悬崖绝壁间，绝壁高约100米，凹槽的弧长约150米；绝壁上开凿有数十个洞口，洞口层层叠叠，上下贯通，从远处看，硐口似矿工张大的嘴巴在仰天长啸，又像一团团巨大的蜂窝。硐内有蜿蜒曲折的巷道27条，与一坑其他采场连为一体，10余条主巷道绵延数百米，有些地方的采矿坑道多达5层，垂直高度达数百米。洞内有古代矿工遗留的石梯、隧道、刻槽、标记、矿柱等遗迹。史料记载，唐宋时期，沅州、辰州、思州等地的封建霸主为了争夺这里的采矿场，各自纠集势力，相互格斗残杀，不断造成流血事件，先后有很多人因抢夺而被屠杀，被扔进黑硐子前面一个自然形成的巨大坑槽里，民间和史书上称之为“万人坑”。1898年，英法帝国主义强租万山汞矿，并成立“英法水银公司”，黑硐子是被霸占的采矿场之一。由此，万山团首卢廷杰、杨义泰、杨宠光等人率众反抗，但却遭洋人勾结铜仁总兵的残酷弹压。虽然卢廷杰、杨义泰等人反抗失败，却点燃了贵州工人第一次反帝反封建的烈火。    

仙人洞位于悬崖绝壁之上，因洞口有一形态酷似仙女的天然巨石得名。矿洞大体分为上、中、下三层，洞内可容千人，坑道纵横交错，枝蔓横生，与黑硐子遗址连成一体，形成巨大的地下网络。坑壁有许多标记，那是古人用以标明矿床及掘进方向的记号，便于矿工在漆黑、幽深的洞中不致迷途。顶棚硕大的疤痕，就是当年“以火攻石”的印记，是明代“大万山汞办局”科技状况的真实记录。

云南梯洞子始于元末明初，由一马姓的云南人雇岩丁在岩壁上凿出63级踏步而得名，位于解放街北800余米的大水溪悬崖绝壁之上。有洞口三个，主洞口高22米，宽28米，前有一弧形矿柱，形似象鼻子。在绝壁上开凿有21个洞口，数百米深，24条巷道，1至3层不等，洞内亦残留有数十根矿柱、隧道、刻槽、标记、巷道等遗迹。

惊世“朱砂王”

千年的开采，万山汞矿采、选、冶技术达到世界领先水平；970公里地下坑道比世界第一汞矿的西班牙阿尔玛登汞矿还多出200公里；解放后的半个世纪，贵州汞矿生产汞19598.13吨，朱砂1647.03吨，钛汞合金14.438吨，氯化汞694.749吨、氯化汞触媒2350.894吨。向国家上缴利税15.638亿元。

因此，万山被誉为“中国汞都”当之无愧。

“朱砂宝石在收藏界被誉为宝石之王。目前，世界上公认的朱砂王系1980年9月产自万山汞矿岩屋坪分矿的一颗与水晶石伴生在一起的朱砂石晶体，它净重237克，现收藏于北京中国地质博物馆。1982年，中国邮电部发行的矿物晶体纪念邮票向世人展现了它瑰丽奇特、傲视群雄的风姿。”王兆兆说，在全世界，重50克以上的朱砂，均可称为朱砂王，据可靠统计，现存世的朱砂王仅有56颗，其中50颗产于万山。汞都万山可谓真正的朱砂王国，它不仅给黔东人民以自豪，更是国家的巨大财富。

50年代的选矿车间1956年摄

据了解，宋代沅洲通判朱辅著《溪蛮丛笑》中有“辰锦砂最良，砂出万山之崖为最”的记载。万山的朱砂不仅颗大，而且多与水晶石、白云石、方解石、石英石伴生，红白绚映，艳丽夺目，似雪中腊梅、银池荷莲，雍容华贵之极。加之朱砂乃地道中药，有安神、定惊之药效，传统文化中朱砂又是辟邪、镇宅之物，所以历来为收藏界所追捧，尊为“幸运之星”。现在韩国人都还保留着一个传统，每当尊贵的客人进门，主人在进茶时往往会在茶杯里放上几粒朱砂，以示尊敬。据说当年，万山曾贡送了一颗宝砂给女皇武则天，令她眼前一亮、龙颜大悦，连赞：“美石！宝石！”并欣然赐名万山的朱砂为“光明砂”。随着时代的发展，朱砂宝石的收藏行情看涨，2006年，中央电视台鉴宝栏目中一颗上世纪90年代初产自万山的朱砂石，现场专家鉴定价值160多万元。

双机双臂液压凿岩采矿车 李杰1976年摄

遗憾的是，千年来，万山的稀世珍宝也丢失不少。清朝末年，英法帝国主义侵占万山汞矿十余年间掠走水银700多吨，并运走了大批的宝石精品，现在欧美的一些博物馆都有万山的朱砂石标本。上世纪50年代初至1959年7月，苏联地质专家费多尔丘克、贝波契金等长期驻万山指导矿山生产建设，被万山尊为贵宾。一天，杉木董矿区几位井下矿工发现了一大颗与水晶石伴生在一起的宝石，宝石里居然有活水银流动，这是亿万年前地质运动高温状态下朱砂因酸性侵蚀气聚而成的天然水银，可谓价值连城，可遇而不可求。苏联专家闻讯后，以要开展研究为名强行拿走，现在这颗珍宝流落异国他乡，一直未见踪影。

难忘“爱国汞”

王兆兆介绍，万山汞矿遗址独特的采矿、选矿和冶炼工艺，反映我国科学技术发展的历程和水平。

土法炼汞是当地土人在秦汉时期最先发明的，主要用篾篓灶和葫芦灶两种原始的练汞炉。明初，由于手锤和铁条的大量出现，手锤采挖很快取代了原来的烧爆火窿且在万山普遍推广。清光绪中叶，英法水银公司在万山的出现，采用了机器凿孔、炸药爆破的作业方法，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力。民国时期曾以手摇钻机探矿。20世纪50年代以后，逐步实现了采掘、装运的机械化。选矿也经历了从手选到机选的发展过程。始于万山汞矿的机选，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成为国内汞矿业中最有代表性的先进工艺。冶炼业也同样经历了土法炼汞和新法炼汞的转变，体现了我国汞矿业科学技术的变迁。

在万山文物局，我们在以贵州汞矿为题材的《万山千秋》影像册中，看到一张“火箭爆破”的图片格外引人注目：上世纪七十年代，汞矿人发明用“火箭爆破”来处理人们够不上采场顶部松岩。这项发明当时在全国领先。

据了解，“火箭爆破”技术的诞生，正得益于从1950年新中国人民政府接管汞矿以后，南下干部、转业军人、工程技术人员、知识分子、工人从全国20多个省市聚集到万山，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身影，发挥他们的技术专长，更倾注了他们的热情和智慧。

1945年贵州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贵州省冶金厅工作的樊隆晖，于1951年1月带着妻儿老小，从贵阳坐上烧着木炭的汽车一路颠簸到了玉屏，由于当时匪乱还没完全肃清，玉屏县委书记郭兴特意派了几名解放军战士护送他们步行到万山。樊隆晖等人是新中国第一批来贵州汞矿的“拓荒牛”，樊隆晖是贵州汞矿的“高炉之父”，设计了中国第一座日炼10吨的炼汞高炉。后来，从高炉炼汞、瓦片炉炼汞、沸腾焙烧炉炼汞到蒸馏炉，每一座高炉都留下了樊隆晖的心血。樊隆晖是我国冶金事业第一位工程师，也是贵州汞矿冶金工业的奠基人和推进者。

贵州汞矿人才济济，除了樊隆晖外，还有冶金工程师付绍康、地质工程师刘存敏、采矿工程师牛乃麒、选矿工程师陈远心、炸药专家李平修、化验工程师黄鸿飞等等几代知识分子组成的科技团队，他们支撑和创新着汞矿采、选、冶先进的科技。至1988年，汞矿专业技术高级职称有41人，中级职称432人，是中国乃至世界汞业科研人员规模最大、设备最新、成果最显著的科研机构。贵州汞矿研发的电热式蒸馏炉，至今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国家超越。汞质量的国际标准，是当年贵州汞矿科研所所制定的，其生产的“银河”牌水银、“红菱”牌朱砂畅销40多个国家和地区，该品牌始终一直是免检产品。

1959年到1962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偿还前苏联的债务，当全国人民在渡难关时，万山整个矿区却是天天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工人不舍昼夜，加班加点地生产，连续4年突破千吨，最高年产汞突破1300吨，成为当时我国唯一的有色金属年产量突破千吨大关的矿山，生产汞总计548.02吨，占解放后五十一年间生产总量的23.21％，被周恩来总理深情地誉之为“爱国汞”。

期间，全国劳动模范杨再发，时任采矿值班班长，他发明创造的单人双机凿岩，功效较过去提高4－5倍；全国劳动模范、选矿女工杨菊花，打破传统单手选矿为双手操作，创造手选精矿日产10吨的世界纪录。他们双双受到毛主席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1966年2月22日，“万山特区”作为新中国的第一个行政特区载入共和国史册。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贵州汞矿培养出的一批批管理者和技术人员，为全省的工业企业作出了重大贡献，大批输送到贵州钢铁厂、贵州铝厂、水城钢铁厂、遵义钢绳厂、瓮福磷矿、务川汞矿和省外的广西平果铝厂、陕西略阳钢铁厂等，同时还为后来万山汞化工储备了大量专业人才。

上世纪的90年代初期，原贵州省省长陈士能到汞矿视察时说，贵州汞矿是解放以来贵州工业革命的发源地，是贵州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摇篮。

王兆兆告诉我们，万山特区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一直都处于鼎盛期，最繁华时有“小香港”之称，据一些老万山工人回忆，这里上世纪50年代就点电灯了，汞矿上有解放牌汽车六七十辆。从1951年开始，汞矿还陆续建立了小学、中学、技工学校、职工中专、电大。其中汞矿中学的师资力量相当雄厚，来自清华、北大、复旦、华东师大、川大等名校的毕业生在矿中执教。当年的矿中可以与省内任何一所中学媲美。1964年矿中第一届高中毕业生有30人，当年考上各类大学的有20多人，升学率之高，轰动了贵州。“那时的万山人，以穿着印有‘贵汞’字样的工作服而自豪，以嫁给汞矿的男人而骄傲，‘贵汞’是那个时代的闪光的标签。”说道这里，王兆兆十分地兴奋，仿佛在她和我们眼前，呈现出一派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但繁华如今正走向没落，随着万山汞矿主要汞矿体开采殆尽，矿产资源枯竭，2001年10月16日，国家对矿山实行政策性关闭。2009年3月万山特区被国务院列为全国资源枯竭型城市之一，是贵州省唯一享受国家政策扶持的资源枯竭型城市。45年的“万山特区”于2011年退出历史舞台，改名“万山区”。

土法练汞的炉灶